单行本
我正式开始在人气少年漫画杂志《DASH》上连载。
桐谷先生帮我介绍了助手,我们每次提前画好两周的量。这个助手曾和我一起在业界泰斗手底下待过,我们彼此十分合拍。
我姑且也构思了一些内容,却一如既往地被桐谷先生悉数驳回。他改得很细,到最后几乎都是照着他的想法来。
就情节而言,依旧无法称得上是我的漫画,但因为很受读者欢迎,我只好一切都听他的。
(这么做虽然偏离了我的目标,但也没办法……光是能连载就该谢天谢地了。尽管和理想有些许差距,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)
每次回忆起自己想画的漫画时,我就会想到山崎先生。桐谷先生还是不肯告诉我他在哪里住院,也不允许我去看望他,还说他没把上班用的手机带去医院,给他发邮件没有意义,等于是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联系到他。
不过山崎先生肯定知道我的漫画正在连载。就算和他见不到面,只要我一直连载下去,就能让他知道我仍在努力。等他出院后再见到他的时候,我一定要告诉他:正是因为山崎先生陪我一路奋斗过来,才造就了今天的我。
我每天都很忙。早起画漫画,吃饭,画漫画,睡觉……一醒来又立刻画漫画,如此循环往复。
尽管都是一个套路,但情节并不相同。漫画的剧情逐步推进,登场人物也增加了。主人公和身边的伙伴都有所成长,向着一个又一个崭新的世界前进。
(好开心啊……只需要考虑漫画的事情,真的好开心!)
而且这还是我的本职工作,这让我感觉置身于天堂一般。当然了,剧情都由桐谷先生操刀,根本称不上是我自己的创意,不过画了几话之后,我渐渐对这部漫画产生了感情。
我开始在画分镜稿的时候,推测什么样的内容会受到桐谷先生的认可,而他也真的采纳了一些我的意见。这一变化可以称得上是我的成长,但随之而来的另一变化可就有些恼人了。
我时不时做起了发烧那晚,桐谷先生帮我处理性欲的梦。在此之前我从未做过跟熟人有关的春梦,可自那日以后,只要有他出现的梦就全是春梦。
在梦里,每次我都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软绵绵地躺着,被他随意摆布,或者可以说是我任由他摆布。
他触碰我的身体,就像例行公事一样。他脸上挂着清爽的笑容,嘴里抱怨个不停,手上动作精准。完全没有下流的气氛。
在现实世界中,我也彻底习惯了将一切都交给桐谷先生,梦里虽然觉得难为情,却也没有反抗。嘴上说着不要,身体却渴望着他的手。不知为何,在梦里我无法触碰自己。
醒来之后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,不过渐渐地我不再感到羞耻,也没有了罪恶感。再加上每次做这种梦,都是在临近截稿日特别疲劳的时候,这使我的感觉更加迟钝。
我的发小纯一以及其他朋友做春梦梦到的都是女人,为什么我非得派桐谷先生来我的梦里出差呢。
老实说,我对男女都没兴趣,也许只是选了个身边看起来能为我做这种事的人,让他进入我的梦中。不,其实我很清楚桐谷先生不会做这种事,但他给我的印象是,只要有必要,他什么都愿意做。
不过自从梦里出现桐谷先生以后,我再也不会梦见怪物来回舔舐我身体的梦了,这让我感觉无比安心。就算是男的,就算是桐谷先生,也比怪物强一百倍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个梦拯救了我。
有一天,我决定去参加漫画家的聚餐,邀请我的是以前在大宫老师那里一同担任助手的伙伴。一直给我原稿帮忙的根本也是那一批的助手,因此我们在完成了那周的进度之后,一同前往池袋。
“哟!大红人星野纺老师来啦!”
我俩似乎到的最晚。先到的一帮人已喝得醉醺醺的,一看到我,便夸张地发出欢呼,给我让位子。这帮人看起来都比我年长,我不好意思坐上座,便和根本随便坐在了靠门口的空位上。
顺带一提,根本比我大一点,今年二十二岁。他从静冈来到东京的专门学校上学,在上学之余画漫画,和我一样获过奖,但刊登的作品寥寥无几。他一边打工、当助手,一边向编辑部投稿。
周四晚上六点是个比较尴尬的时间段,这家连锁居酒屋里没什么人,十分安静。十人包厢的喧哗声响彻整个店内。印满了黏糊糊指纹的桌子上摆着满满的菜,大多是油炸食品,看着就让人没胃口。
大家都有了些醉意,情绪十分高涨。其中年龄最大的中野先生已喝得烂醉,涨红着脸笑。他在大宫老师那里当了很多年的助手,现在当上了头儿。我刚去的时候,中野先生教了我很多东西。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,但头顶已经有些稀薄,肚子也凸出来了,乍一看像四十好几的人。十几年前他发表过连载,出过单行本,但自那以后就只刊登过短篇了。现在靠当助手和画同人志勉强糊口,同时等待着新的连载机会。
由于中野先生正在戒烟,在场的烟民顾及到他,都没有吸烟。这对讨厌烟味的我来说,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。
“好久不见。久疏问候,实在抱歉。”
我向中野先生低下头,接着将视线移向其他人,也对他们点头致意。
“那种小事别放在心上,你忙着连载嘛。”
“大宫老师身体还好吗?”
“好得很好得很!我真的很尊敬他,连载了那么多年,却一点也没打乱日常生活的节奏。生活如此健康的漫画家恐怕也只有老师一个了吧。”
大家都对中野先生的话表示赞同。身为漫画家,有时会想不出好点子,苦恼好几天,有时也会画不好。但在我担任助手的那段时期内,大宫老师每天准时六点起床吃早饭,工作,晚上十点准时睡觉。他的生活与世人所认为的、包括我在内的漫画家的生活相去甚远,甚至一般人都很难像他这么规律。
“星野你呢?有好好吃饭睡觉吗?”
“嗯,目前都还挺好的。”
“真厉害啊,不会才思枯竭吗?”
“啊、那个……”
“我说啊。”
我刚要回答中野先生的问题,一个叫做北园的打断了我。他最近正在推特上连载四格漫画。
最近,先在网上连载,然后再出版的人越来越多。眼下电子书开始普及,纸质书销量惨淡,很多人都先在网上试试水。现在的纸质书已经不好卖了。
北园身形瘦削,人有些刻薄,在同期的助手当中,我唯独和他不太处得来。他应该快三十了。
“星野,我记得你在连载前换了编辑吧。”
“是的。一直照顾我的编辑生病了。”
“新编辑该不会是桐谷?”
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,不知怎的,我心里一抖。可能是有些吃惊吧,毕竟我之前几乎没跟别人提起过桐谷先生。
“对,是他。你认识桐谷先生?”
“果然。”
北园深深点头,叹了口气。他的反应让我莫名有些不安。
“你的风格是不是变化很大?总觉得不太像你。”
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大家纷纷附和。看来任谁都觉得我的风格改变了。
一种混杂了羞耻感和罪恶感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。明明没喝酒,脸却发烫。感觉他们的言下之意是:“你拿下连载,靠的并不是自己的能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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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我想会不会是那个人……果然没错。”
“呃……桐谷先生负责的作家,都会改变画风吗?”
“唔……这件事还挺有名的。”
北园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。
大家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复杂,包厢内瞬间安静下来。
“有名是有名,但也只是传闻。”
中野先生耸肩苦笑,紧接着北园神经质地绷起脸。
“这传闻未免也太多了点吧。大家都像星野一样风格大变。”
“也是,可每个编辑都有每个编辑的作风。作品因此畅销不是好事吗。”
“之后才是问题。”
“不过星野看起来很精神啊。是吧?”
“嗯?啊,是的,我很精神!”
突如其来被他问了这么一句,我有些不知所措。我状态还算不错。习惯了连载的节奏,也逐渐掌握了应对桐谷先生的诀窍。虽然会做怪梦,但精神很正常。
“你看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又不是所有人都那样。”
“也许吧……可是据我所知,那家伙问题很大。”
“北园你是不是看过那个啊。那上面写的东西充满了恶意与妄想。不要轻易相信,都是那些底层人出于嫉妒乱写的。”
“不是的,是其他编辑部的编辑给我透露的消息。听着确实糟糕。”
我和给我帮忙的根本面面相觑。看样子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过桐谷先生的传闻,却又不肯说清楚,这让我心里很是烦躁。
我没跟根本专门聊过桐谷先生,他看起来十分诧异,似乎也没听说过什么传闻。
“请问……桐谷先生怎么了吗?”
忍受不了这种含糊其辞的氛围,我战战兢兢地询问道。北园突然沉默下来。看到他这个样子,喝得满脸通红的中野先生放松脸颊线条,快活地笑了笑。他很擅长缓和气氛,但刚刚的举动未免有些过于刻意了。
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星野你还在连载,只要考虑自己的漫画就行了。”
“哦。可是。”
“……对了,你连载快两个月了吧。差不多要出单行本了。”
我本想再次询问,不料北园也附和着中野先生说道。刚刚还说得那么起劲,怎么突然又改口?
(好奇怪……)
大家在隐瞒着什么,似乎不太方便说给我听。他们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我更想一探究竟,可他们毕竟是以前关照过我的前辈,不能不给他们面子。更何况最年轻的我拿到连载,本身就很尴尬。
(不过仔细想想,既然桐谷先生负责的漫画家都大火,这帮老资历肯定都听说过他。虽然大家都没能成功连载,但以前都拿过奖,也有负责的编辑。)
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。为什么桐谷先生会成为我的编辑?也许编辑部的其他编辑没有空闲,可他负责的漫画家必定大火,理应人人都想找他当编辑。选择权应该握在他的手中才对。
我从没问过他除我之外还负责几人,现在负责的是谁。他们肯定像我一样,以前藉藉无名,凭借桐谷先生的魔法华丽出道。像我一样被否定以往的风格,像我一样被迫接受他的想法,像我一样勉强听从于他,却像染上毒瘾似的,渐渐适应了他的作风。
(说起来,我对桐谷先生几乎一无所知……)
只有在我发烧倒下,他来我家的那天,我稍微问了一些他的私事。只知道他长得像祖父母,练过柔道,以及现在单身。其他事情一概不知。
山崎先生负责我的时候,即使不主动问,在见面时也会聊到,不知不觉就掌握了他的情况。比如他有个漂亮的妻子和今年刚上初中的可爱女儿。他很疼妻子,和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结了婚。他喜欢喝酒,每晚洗完澡后必须来上一杯。他很喜欢漫画,原本立志要成为漫画家,但因为画画水平差到极点,只好断了念头,当了编辑……
桐谷先生在见面时,只字不提工作以外的事情。驳回分镜稿,提出意见后立马走人,打电话发邮件的时候也只谈公事。
而且他一开始冲我说的那句“用不了”把我吓破了胆,在那之后我跟他俨然成了主仆关系。身为奴隶的我只有被他虐待的份,压根儿没想过要了解他,也从未想过要让他了解我。
事实是,我跟他来往频繁,却对他不甚了解。正因为如此,在其他场合听到别人提起他时,内心非常震惊。
“感觉好怪哦。”
姑且算是未成年的我,和下户的根本吃喝了两个小时,找了个机会溜走了。根本似乎也很在意大家谈及桐谷先生时那不自然的氛围。
“原来桐谷先生这么有名啊。不知道是怎样的传闻呢。”
“多半是看星野你出了名,心里妒忌,给你泼冷水吧。”
“总觉得不是那样……”
我没跟根本说过我的分镜稿基本不被采用,动不动就要重改的事情。在我画完分镜稿,开始绘制原稿的阶段才会请他帮忙,对于我跟桐谷先生之间的纠葛,他应该并不知情。
“那个……根本。”
“嗯?怎么了?”
“我的风格真的变了很多吗?”
“嗯,是啊。”
我明知故问。明明知道答案,却还是希望能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,对那一丝微弱的可能性报以期望。
“以前你喜欢的是王道漫画吧,主角都是性格开朗的英雄。你说想画那种的。自从你开始画《邪恶》之后,我也觉得你的风格变了很多。”
“也、也是呢。我也觉得……”
我拼命掩饰内心的失落,附和道。
“但这很正常吧?毕竟你换了编辑。”
“哎?”
“光凭自己一个人画不了漫画。漫画是由漫画家和编辑共同创作出来的。就像※漫才的搭档一样(注:是日本的一种站台喜剧形式,类似中国的对口相声)。连载更是如此,一个人是没办法一直画下去的。”
漫才的搭档——想象着桐谷先生吐槽“啥呀”的情形,我差点笑出声。不过要是被他那么犀利的人吐槽,我肯定会失去干劲,根本讲不了段子。我们没法成为搭档。
(嗯?其实跟现在的状况还蛮相似的)
我的想象恰是现实的写照。被桐谷先生吐槽到失去干劲的我无法提笔,一切都由他来掌控。逗哽只要站着就行。捧哏负责在舞台上表演,博观众一笑。
“所以说,换了编辑会改变风格是很正常的。我也换过。各人喜好不同,指出来的细节,给出的建议自然不同。有的时候,曾被驳回的稿子也能顺利通过。只能说明以前的编辑和现在的编辑的区别很大吧?”
“是啊……你说的对。”
“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换家杂志投稿。我跟现在的编辑不太投缘……星野,你跟桐谷先生合得来,所以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。真羡慕你啊。”
“能算是合得来吗……我之前的编辑人也超好的。”
“但不是没能连载吗?虽然性格好也很重要啦。作家和编辑关系融洽是大前提。不过比起性格,我更看重业务水平,能够推出畅销作品的编辑才是好编辑。”
(编辑的业务水平比性格更重要吗……)
这么说来,我很幸运。编辑从山崎先生换成桐谷先生,尽管他性格差劲,但多亏有他,我才能连载,不用为分镜稿发愁,能一直画下去。老实说,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点子被尽数驳回,原封不动地照搬桐谷先生的想法,不仅如此,还揣摩起他的想法,对自己的风格进行调整。
漫画是由漫画家和编辑共同创作出来的——正如根本所说,单凭一个人不行。我和山崎先生的喜好一致,激不起什么水花,难不成对编辑言听计从,才是漫画家和编辑普遍的相处模式吗?
身为漫画家的我经验尚浅,分辨不出这样的状况是否正常。我只知道对于我而言,桐谷先生拥有绝对的力量,离了他,我没办法在畅销杂志上连载,也无法积累口碑。
“快要出单行本了吧,北园先生刚刚也提到了。”
“嗯,得考虑封面了。”
“好厉害啊,这么快就能出书了!书店里会摆上自己的书哦!真好,我也好想快点连载,发售单行本!”
根本的双眼闪闪发光。我想起编辑是山崎先生,分镜稿迟迟无法通过的那段日子。
(是啊……我曾经不也梦想着连载,出单行本,让许许多多的人看我的漫画吗?现在都快忙忘了……我的梦想正逐渐变为现实。这不是很厉害吗?)
我不在乎桐谷先生的流言蜚语,我活着是为了画画。虽然眼下画不了自己想画的,但人不可能从一开始就事事如意。没事的,只要努力,总会有办法。我这一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?
“咦?星野,我们来的路上在便利店买的杂志呢?”
“啊,我给忘在居酒屋了!”
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,我把带过来的塑料袋挂在座位后面,结果忘拿走了。
“抱歉,我回去一趟。那我先告辞了!”
“嗯,好的,下周联系。”
我们就此告别,我独自返回居酒屋。虽然杂志只有几百日元,但我懒得重买,回去拿一趟也花不了多长时间,于是我快步折返回去。
(我真健忘……手头还有连载,可不能跟以前一样冒失,得靠谱一点才行……)
一直被人说是天然呆、缺根筋的我,直至今日仍未见长进。大腿和手臂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淤青,几乎晒不到阳光的惨白肌肤衬得淤青格外醒目。要不干脆像桐谷先生一样,把皮肤晒成小麦色吧……我一边想着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,一边来到了那家店前。
我有些拘束地走进居酒屋,对迎客的店员打了声招呼:“不好意思,我有东西忘拿了”,然后走向之前的包厢。
隔着磨砂玻璃可以看到香烟的烟雾。中野先生似乎也回去了,剩下的烟民开始吞云吐雾。还有谁没走?我正要拉开拉门,紧接着听到的声音令我停下动作。
“他还挺有精神的嘛,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。”
黏腻的声音中带着恨意,从中渗透出黑暗的感情。
“他的责编可是那个桐谷啊 !放心,他迟早会垮掉的。”
快活的语气,恶毒的话语。香烟的烟雾疯狂扭曲,又消散而去。
“真不公平。凭什么那家伙……明明画得像狗屎。”
逐渐腐烂的字句中飘散出嫉妒与憎恶的恶臭气息。
“那家伙根本就没实力,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的。那些赞扬之声都是他自导自演的吧!什么纺老师好棒哟,好特别哟……真他妈恶心!”
——变得不幸吧。变得不幸吧。变得不幸吧。变得不幸吧。
喷薄而出的情绪冲向包厢的天花板,在房间中游窜。我看见了令人作呕的怪兽。
满满的恶意。嫉妒、忌惮、偏见、憎恨。
(……这里一个人也没有)
不知为何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,摇摇晃晃地离开居酒屋。
(快点回家睡觉吧。把一切都忘了)
六月初的夜晚有些闷热,我却止不住地发抖。
我不擅长面对人的恶意。更准确地说,是畏惧。
因为我能看到恶意。虽然我没有灵力,但我可以看到、听见恶意。我知道这是我的过度想象,但已深植我心,无法铲除。因此我比一般人要来得敏感,会受伤到麻木。
已经分辨不出刚刚是谁在说话了。那帮人明显是在谈论我,但我不觉得我认识他们。大脑拒绝承认。
(好可怕,好可怕,好可怕……)
恶意宛如漆黑的大片乌云。雷声隆隆,暴雨倾盆。乌云之下的我被淋得透湿,连气都喘不上来,害怕得直发抖,只能等待乌云从头顶飘过。
待到乌云飘向远方,我久久仰望蓝天,将刚刚漆黑的可怖天空抛却脑后。
(不需要反派。不愿目睹丑恶。我只想要美丽的世界……)
我之所以不再惧怕桐谷先生,能够与他正常相处,是因为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。不,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懒散无能,给予我刺激。之后尽管对我百般挖苦,但句句在理。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成为畅销漫画家。这是他的工作,他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。
自从理解了桐谷先生的想法后,我便能用正常的眼光来看待他了。
而当我冷不防在日常生活中遇到恶意时,我会陷入恍惚状态,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接着,我会在不知不觉间彻底忘记这些不愉快。一定是因为太过痛苦,被强行从体内剥离了。
正因如此,当我在网上搜自己,看到恶评的时候,即使受到打击,所造成的不快也不会持续很久。
我的心中住着一位正义的英雄。他会打倒所有的丑恶,保护我的内心。他就像那满天星空,宏大而又美丽。
没事的。不管发生什么事,只要我的英雄还在,我就能保持乐观。
我看不见一丝污秽。听不到任何丑陋的声音。
刚刚也好,过去也好,一直以来都是如此——
***
“星野君,这些全是给你的。”
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这天,我和桐谷先生约在咖啡店碰头,准备商量单行本的事。他把一沓大小形状各异的信放到我的面前。
“你的信最近格外多。你不用推特,也没开网站和博客。所以读者只能给你寄来感想吧。”
“哇,好多……这就是粉丝信吗?”
桐谷先生对我点点头。我激动不已,拿着信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。他望着我,向店员点完单后,催促我快点读。
“上上周的反响尤其好,大部分信也都是关于那一话的感想。”
“啊……确实。我自己也挺满意的。”
那一话的反派是一个大村子的村长,他口碑很好,精明能干,有个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,但实际上是个禽兽,一直猥亵女儿。尽管我制裁过许许多多的邪恶,可这次的反派我是真的无法原谅。我恨他恨得发抖,用比以往更加残暴的方式制裁了他。这是我画得最投入的一次,没想到读者也能体会到我的心情,心头不禁涌上一股奇妙的暖意。
“我让编辑部的人简单审核过,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信。
“啊……已经事先看过了呀。”
“会让漫画家丧失干劲的信可不能交到对方手里。里面有可能混入了不好的东西。不过现在这世道,不会有人为了发牢骚而大费周章地写信吧。”
他的话我有一半都没听进去。我只顾着读信,被赞扬和一致好评的声浪所吞没,变得飘飘然起来。
(天哪……从未见过的人们竟会特地给我写信……)
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粉丝信。我出了一手汗,脸颊发烫,一边用目光追逐着信纸上的文字,一边咽了好几次口水。虽然漫画并不是全部由我构思,但我非常开心。看来我要继续努力才行。
“这么感动?你在网上不也看过感想吗?”
“看是看过,但跟手写的完全不能比啊!寄信人的名字和地址都是真的,能感受到这是真实的声音。为了写信给我,特地挑选信纸,一笔一划地写下每一个字……我、我,切实地感受到,我已经是漫画家了呢……!”
“你反射弧真长。”
桐谷先生苦笑。
“我不是说过吗,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,就能出名。单行本也绝对会畅销。你要继续加油哦。”
对他而言只是理所当然的发展,对我来说却都是初次体验。我因为成功连载和极高的评价而心花怒放,着了魔似的读着粉丝信……此时此刻,我幸福到了极点,仿佛攀上了人生巅峰,甚至忘记了至今为止的艰辛与努力。
话说回来,只要按照桐谷先生的指示制作分镜、绘制漫画,评价就会特别好。为什么他构思出来的故事能如此抓住人心呢?人心并非机器,即使通过分析数据推断出读者的喜好,大家也未必买账,可不知为何,他的指示几乎没有出过错。
“桐谷先生没想过要当漫画家吗?”
我忍不住发问。他很干脆地摇摇头。
“当不了。我画画很烂,也从没画过漫画。看倒是很喜欢看。”
“可你的灵感很多哎。”
“是我看过你的画和漫画的内容后想出来的。让我自己从白纸开始创作是不可能的。”
他的回答出乎意料。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,一开始桐谷先生的确是在分析过我的漫画后,才给出“你适合这么画”的指示。
“你也可以不当编辑,担任原作啊。”
“是有人这样,但我不感兴趣。我想实时听到反馈,和漫画家一同创作漫画,并将其发行于世。比起作家,我更想当策划或是制作人。我觉得这类工作很有价值,让我很有成就感。看到自己所掌控的方向变成实实在在的数字,感觉心情很爽。”
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干脆。这个人怕是从未迷茫过吧?
“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……桐谷先生为什么会担任我的编辑呢?”
“你今天的问题真多。”
见我和平时有些不同,桐谷先生笑了。他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,只是像上次来我家的时候一样,似乎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我是接替山崎先生的人选之一。我从他那里听说过你,也看过你的漫画。我确信可以改变你,让你大火,所以才接了这份工作。”
“是、这样啊……”
是他主动选择了我。不知道这值不值得光荣,但就结果而言,我觉得我很幸运。如果接替山崎先生的编辑不是他,我肯定走不到今天。
“你至今为止负责过的漫画家,都是觉得能像我一样改造,才去担任他们的编辑吗?”
“我又不是想负责谁就能负责谁。但我的立场是始终不变的,既然当了对方的编辑,就要捧红他。毕竟这是我的工作。”
所谓的编辑,就是要让漫画家的漫画变得畅销——他的想法非常正确,但要实现又谈何容易。
山崎先生曾经说过:“有时很出色的作品完全不受欢迎,有时冷门作反而销量好得出奇。漫画销量的好坏,只有发售了才知道。”连他这样老道的编辑都这么说,为什么桐谷先生却能预测得那么准?若是只要解读出时下潮流、透彻分析,就能让漫画大火的话,那所有漫画都应该能火,桐谷先生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,也许是天生的直觉。
我回想起之前的聚餐,心里一沉。不知道大家听到了他的什么传闻。这种事就算问他本人,他也不可能回答,还会惹他生气,于是我没有提。
“你是不是在想不相干的事?”
桐谷先生看向我,似乎在窥探我的想法。我吓了一大跳,猛地摇了摇头,可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,耸了耸肩。
“把注意力集中在单行本上。新人漫画家的第一本单行本是很重要的。”
“好、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
“你适应能力挺强的,但时不时发呆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。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,不妨碍到工作就行。”
跟山崎先生不一样,桐谷先生从未对我的作品表示过喜欢。他不会给予我支持,认为我一定能行,不会温柔地鼓励我,毫无人情味。
我觉得他就像机器。但同时,我又喜欢看到他偶尔露出的不知所措或是惊讶的表情。一开始我对他非常排斥,可在一同工作的过程中,我到底还是对他产生了好感。
因此聚会时发现大家对他印象不是很好,我觉得有些难过。
“……其实,我也有事想问你。”
“哎?问我吗?”
“嗯。不知道可不可以问。”
“当、当然可以了。随便问。”
这发展出乎意料,我忙不迭点头,说话都结巴起来。不该说随便问的。不过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秘密。
“星野君,我记得之前你说过,漫画是你的一切。”
我愣住了。我什么时候说过?
“就是你发烧倒下的时候。”
“哦哦……好像是……不太记得了。”
“我有点在意你那句话。为什么说得这么夸张呢?”
他的问题令我疑惑地歪过脑袋。
“这……有什么奇怪的吗?我不擅长运动,学习成绩也不好,只有画画拿得出手,所以才说漫画是我的一切吧……”
“你说得那么拼命,感觉跟你的性格和家庭环境不太相符。毕竟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很执着的人。”
“不太相符……有吗?”
“你是在父母的溺爱中长大的吧?他们都很爱你。我只见到了你的母亲,她担心你担心得不行,不难想象她有多么疼你。”
“也不能说是疼我啦,我妈本来就爱操心。事事都爱出头,没办法对遇到困难的人置之不理。我爸……确实很疼爱我。他最重视的人就是我和妈妈。”
“这不是很好吗。所以我才觉得不太对劲。”
桐谷凝视着斜上方,像是在整理思路一般,字斟句酌地说道。
“那时,你的表情像是被逼到了绝境。什么漫画是我的一切,想创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,跟宗教家似的。老实说,我很吃惊。我很好奇是什么把你逼到了这种地步。”
我看起来像是被逼到了绝境?
我不由得感到疑惑。我只是喜欢画漫画,并沉迷于此,难不成还有其他人也跟桐谷先生一样,觉得这样有些奇怪吗?
(像宗教家?我只是想帮助漫画里的人们)
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人们。然而,我无法忽视那些弱小的人。那些人一直在我的心中寻求救赎,直到我和桐谷先生的漫画引发热议。他们正在我想象中的世界里,等待着正义的伙伴来拯救他们。因此,我必须要将英雄漫画继续画下去。也许这近乎于强迫观念。然而现在,我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。
“我……一旦下定决心,就绝不回头。很容易陷进去。只要我觉得这是必须的,不达成目的决不罢休。所以可能会给人那样的感觉。而且我很固执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桐谷先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,将视线落回我身上。
“其实你的这份固执反映在了你的画风当中。你很擅长猎奇的风格,刻画阴暗面的实力很强。人物看似冷漠的表情下,暗藏着岩浆般的激情。所以你很适合画《邪恶》这样的暗黑英雄。”
“可、可是,我想画的是积极向上、简单热血的故事。”
我忍不住叫道。
“我画怪兽是为了给英雄作陪衬,并不是喜欢画。这和我想画的完全相反。我想要塑造的是正义必胜的世界观……”
“这不正是你的‘固执’吗?”
桐谷先生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刀,将我的话语斩落。大脑变得一片空白,我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固执?什么?他是指哪句?
“星野君,你真的很有意思。”
见我陷入混乱,桐谷先生用可以称得上是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我。
“自从遇到你这样奇特的人后,我开始变得很爱刨根问底。我很少对一个人这么感兴趣……你适应能力之强也令我非常吃惊。到目前为止,还没有哪个漫画家能对我如此顺从。”
我这才想起来,听说以前有人失踪来着。有一段时间,我也是非常不情愿,但从未想过要逃走。一旦逃走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
“你应该是在无意识间分析起了我。你开始观察我的一言一行,预测我下一步的举动,从而决定自己怎么做。你看起来不像是会算计的人,多半是自然而然的行为吧。你非常优秀,能适应任何环境。也许你是我理想中的漫画家。”
桐谷先生莫名炙热的眼神令我心中一凛。
我忽然想起他爱抚我下半身的那个梦。他的手指动作精准,次次都将我引至高潮。爽朗的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表情,将我剥得精光,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他的面前。
有种近乎于射精的感觉涌了上来,我忍不住弓起背,发出含混的呻吟声。
还以为自己射了。然而我的股间并没有勃起,也没有湿。
脑子似乎不太对劲,突然产生了高潮的错觉。
“星野君?”
桐谷先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。
猛然察觉到他的视线,我尴尬得满脸通红。
(我这是怎么了……居然分不清梦和现实?怎么大白天的就想那种事啊!)
“抱、抱歉,有点不舒服。”
“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。”
“不、不用。已经没事了。”
没想到健忘的我竟能如此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梦境。而且不受我控制。
“你脸好红。是不是又发烧了?”
桐谷先生伸出大手,想要触碰我的额头。我下意识地向后仰。
他惊讶地停下动作。平时总在发呆的我突然反应这么快,一定吓到他了吧。
“我、没事。”
“……哦。”
见他诧异地缩回手,我松了口气。要是现在被他碰到,不知道我会如何反应。
(好奇怪。最近的我很不对劲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……)
这一突发情况令我十分困惑,但我仍佯装平静,继续和桐谷先生讨论作品。

***
我在连载的同时,也在筹备单行本。此前偶尔梦到的关于桐谷先生的梦,自那天之后几乎天天梦到。
虽然觉得很奇怪,很不对劲,但梦就是梦,由不得自己做选择。我每晚都会在梦中见到桐谷先生。不知是因为做梦还是因为忙,每天都晨勃,还得费事处理。
简直就像是青春期姗姗来迟一般。我对性方面的事情一向不怎么感兴趣,也没有为此烦恼过,却突然频繁地做起春梦。被怪物舔舐全身的梦也能算得上下流,可那完全是噩梦,对方也不是人。然而桐谷先生是活生生的人。如此丢人的事,我无法找人倾诉。
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烦恼,我总算是顺利发售了单行本。
发售当天,我和桐谷先生决定先去一趟市内最大的书店,然后聚餐。
尽管我正处于慢性失眠状态中,但看到我的漫画展示在书店的新书区,至今为止的种种烦闷顿时消散。
“哇……确实卖得很好。”
“而且是放在书店的展台上。这家店的店员是你的粉丝,预料到销量肯定会很好,特地给你做了海报。以新人的第一本单行本来说,这待遇算是相当不错了。”
和其他新书比起来,我的书确实被放在了显眼的位置上,对此我感到十分感激。“引发热议!谁看谁迷!《邪恶》中的残酷正义,你看了也会颤抖!”,书店店员的手绘海报上气势十足地写着这样的大字。
有好几个人当着我和桐谷先生的面,拿着书去结账。我怔怔地望着这一幕,怀疑自己又在做奇怪的梦。
“《邪恶》超级有趣,卖得可好了!我是您的铁杆粉丝,会帮您推销的!”
“非、非常感谢……
“我会继续努力卖书的!”
就连店员跟我搭话,我都有点语无伦次,他说的话一点也没进到脑子里。
我仿佛踩在云端,桐谷先生和我向书店的人打过招呼后,一起离开。
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走过些什么路,又和桐谷先生说了些什么。等回过神来的时候,我已端坐在时髦饭店的一隅,正和他干杯。
“你又在发呆了。”
“啊……对、对不起。感觉有点不太真实……”
仍有些恍惚的我喝了一口才发现味道不太对劲,连忙看向手上的酒杯。只见里面的液体呈红色。
“咦?这该不会……是酒?”
“没事吧你,不是你刚刚自己点的吗?”
“啊?是、是这样吗?怎么办,我还没……”
“按照学年算,你应该已经成年了。高中毕业有两年了吧。”
“我是大月出生的。一月一日。”
“生日在元旦很喜庆呢。这么说是早半年上学。有我陪着你,没事的。今天可是特别的日子。”
喝都喝了,再怎么担心也没用。酒我以前尝过,并不觉得好喝,今天也不打算多喝。但没想到只是抿了一口,便觉得通体舒畅,莫名有种幸福感。也许正如桐谷先生所说,今天很特别。
“总觉得……很不真实。”
前菜是鳗鱼温沙拉。我边吃边嘟哝道。
“明明是我自己画的单行本……可即使看到海报,看到有很多人买,还是觉得跟我无关……”
“那就是你的漫画。”
桐谷先生的语气格外真挚。
“也许是因为你的分镜稿被我改动太多,你才会这么想。但那毫无疑问是你的作品。我只是给了你最初的素材,而你将其尽数吸收,逐渐画出了令我十分满意,连改都不用改的作品。那本单行本是你努力的结晶,是你凭借自己的力量画出来的。”
“桐谷先生……”
“你真的很努力。星野君,恭喜你出版了第一本单行本。”
他举起酒杯说道。这一瞬间,一股热流涌上心头,我不禁湿了眼眶。桐谷先生为数不多的温柔话语令我泪腺失控。
我的确很努力。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拼命地画着漫画。
但我真的尽力了吗?没有留下一丝遗憾吗?浮上心头的想法旋即又被我否定,为了赶连载,我的确是呕心沥血。整天都在构思漫画,一日不断地工作,刚开始甚至操劳过头导致发烧——然而,为何我还是会怀疑自己没有尽力呢?
也许就像桐谷先生说的那样,这是因为我没能如愿以偿地画自己想画的内容。可要是我只画自己想画的,根本连载不了,也出不了单行本。是桐谷先生助了我一臂之力。因此,我总觉得这部漫画并不属于我,尽管那是事实。
“这不仅仅是我的漫画。”
“嗯?”
“这是我们两人的漫画。”
见我没出息地落下眼泪,桐谷先生瞪圆了眼睛。
“没想到……你会这么说。”
他一边喝着红酒,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。
“我负责的漫画家对我没都什么好感,毕竟我会为了销量不择手段。其实我也不在乎,本来干这份工作就没想着要招人喜欢,不过你为什么会这么说?你一开始不也很排斥我吗?”
“因为你说的都对,没有一句谎言。虽然我想画的是另外的内容,不过能有很多人看我的漫画,我就已经很开心了。”
“但愿你能一直记住这份喜悦。”
桐谷先生露出微笑,意味深长地说道。他递来手帕让我擦掉眼泪,我慌忙接过来,抬起眼镜擦拭眼角。
泪水总是说来就来。突然哭出来,肯定把桐谷先生吓了一跳吧,思及此,我不由得难为情起来。
(是啊……我的漫画终于出版了……连书店都大力推销我的书……我真是太幸运了……)
我慢慢地品尝着接二连三端上来的菜肴,陶醉在酒精带来的幸福之中。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,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,不知不觉间已喝到了第二杯。
“你为什么想要画漫画?”
桐谷先生简单的问题在我的脑海中一次次回响。
“看漫画的时候,不是很兴奋,很开心吗?看到英雄大显身手便兴奋不已,和登场角色一同欢笑,一同哭泣……我也想画出这样的漫画。”
“记得你说过,想要创造出理想中的世界。”
桐谷先生优雅地用刀切开牛肉,露出渗着血的红色断面。他大口吃了起来。
“你理想中的世界,指的是以前画的那种简单明快,惩恶扬善的世界吗?”
“是的……但是你说用不了。”
“嗯,我是说过像教科书一样。太中规中矩了,没有任何惊喜。虽说少年漫画杂志不适合太复杂的内容,但你的漫画……太美丽,太一尘不染了。”
“一尘不染?什么意思?”
“不真实。像是装饰在玻璃盒中的沙盘。”
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桐谷先生的手。现实中只触碰过寥寥几次,在梦中却是无数次。
“也许正因为是理想,你才会那么画吧。无论如何都要画那种内容的话,需要改变策略,还得把你的名气打出来。现在的你所需要的是能够震撼人心的素材。你是新人,要想为大多数人所知,得花上一段时间。”
“但我喜欢美丽的东西。”
舌头转不过弯来。桐谷先生停下手上的动作,看向我。
“我不需要真实。我讨厌真实。我不想描绘苦难,我想画的是的受苦受难的人们被英雄拯救的故事。我想要帮助他们,想要跟我读过的漫画一样的现实。不,不是现实……是漫画。我想要画这样的漫画。”
“你好像醉得不轻。没事吧?”
桐谷先生的声音越来越远。明明戴着眼镜,他的轮廓却渐渐模糊起来。
“不过……就算画不了自己喜欢的漫画,只要能带给大家欢乐,我就会感觉很开心。真是矛盾。我喜欢开心的感觉,却又讨厌那种故事……桐谷先生,你可真过分。”
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。眼前在旋转,一阵困意袭来。
(我这是喝醉了吧……)
之前喝酒的时候酒劲没这么大,一不留神大意了。可能是因为今天过于兴奋,也有可能是睡眠不足,感觉醉意来得很快。也有可能是受到安心感和成就感的影响,毕竟我可是拼命努力,累积了很多疲劳,才勉强撑到发售日这天。
我睡着了。等我朦朦胧胧有些意识的时候,发现自己好像正躺在某处。
“真叫人头疼……星野君,这可如何是好。”
桐谷先生的声音近在咫尺。
什么如何是好?是我吐了吗?但我只是困,并没觉得不舒服。
总觉得腰部一带有些欲火难耐,是最近每晚都梦到的那种感觉。
(……原来是梦啊)
怪不得没有真实感。我还是不长记性,又梦到了桐谷先生。
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眼前是桐谷先生惊讶的脸。我似乎没戴眼镜,看得不是很清楚。我正躺在一间陌生房间的床上。房间纯白如病房,连床和内部装饰也是白色的。四面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户,窗外似是东京街头的璀璨夜景。
“桐谷先生……”
“你醒了?来,喝点水。”
他抱住我的肩膀,扶我坐起身。我从他手中接过水杯,能在梦中感知到身体在动,还挺不寻常的。
“抱歉……”
“没事,怪我不该让你喝酒。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。”
“今晚是特别的。好开心啊。”
喝了点水后,我又开始犯困。下腹部的火热胀得发疼。
“星野君……这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换作平时,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帮我处理掉了,这次很反常。
“……不像平时一样帮我吗?”
“像平时一样?”
我抓住桐谷先生的手,引至我的身体。他似乎吓了一跳,连忙缩回手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嗯?什么做什么……”
“是认错人了吗?”
搞错的是他吧?
“今晚,不做吗?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你生气了?”
眼前一片模糊,看不清桐谷先生的表情。
不知是不是为了便于照顾,我的皮带已经被解开了。宽松的牛仔裤前面明显鼓鼓囊囊的,他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帮我做。
没想到下一个瞬间,大手犹豫地放在了我的大腿上,缓缓而上,最终温柔地包覆住了那里。渴望已久的感觉令我的呼吸一颤。
“你是想要我……这么做吗?”
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。见我坦率地点点头,他似乎笑了。
“被男人摸会有感觉啊。”
“为什么不会……?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又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“嘴唇也是?”
他抱住我的后背,把我推倒在床上。眼前变得一片漆黑,有什么触碰到了我的唇。
“你还……蛮可爱的。”
桐谷先生的低语令我心脏一震。他的手探入我的下体,同时有个湿湿的东西撬开了我的唇。
(咦……?之前没有过这桥段啊……)
这是什么?是亲吻吗?
今晚的桐谷先生与平时不同。平时他不会像这样覆上来吻我,也不会在我耳边低语。他像是把处理性欲当成工作在做,而此刻显然不是。压在身上的沉甸甸的重量,混杂着麝香的浓厚男人气味,一切都是那么真实。
双唇深深重叠,他的舌缠绕上来,吮吸得我不住喘息。他摸索我硬挺的手越发大胆,被他反复揉搓,我肌肤发热,全身汗津津的。桐谷先生的唇滑落至我脖颈,被他轻咬了一口,有点痛。这让我不禁想起他在餐厅里吃的那块牛排的红色断面。
(比平时还要舒服……为什么呢……)
不知是因为他改变做法,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,全身都能感觉到桐谷先生的热度,我不一会儿便濒临极限。由于太过舒服,我忍不住娇哼出声。
“啊、唔……已、已经……”
“要射了?好快……”
桐谷先生的呼吸也很粗重。他正近距离地凝视着我。他的眼睛反射着光,亮晶晶的。
“还以为你是处男……看来是我搞错了……好意外。”
“嗯?我……是处男啊。”
“那是和哪个男的做过这种事?”
“就是跟你啊……”
“别乱说。”
被他用力抓住,我不小心发出了不堪的声音。
“你是同性恋?喜欢男的?”
“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“只要舒服就行是吧?真没节操。”
他一边强硬地套弄着我,一边贪求我的唇。我在他的身下,因为快感而扭动身体。
“你有义务进一步探索你自己……”
他舔舐着我的唇,低声说道。
“所谓的创作,是将输入的信息经由自身消化再输出的过程。你必须要了解这个过程。也就是说,你必须要了解你自身。”
桐谷先生用充满热情的声音,滔滔不绝地说些难懂的话。
“你有天赋……你的肉体中应该蕴藏着更大的可能性。你坚称自己没有谈过恋爱,是处男,为什么要诱惑我?给我老实交代。”
“我只是……想变得舒服……”
“只是追求快感吗?你喜欢被人单方面地玩弄?”
被人单方面玩弄——至今为止的梦都是这样,于是我点了点头。我完全处于被动一方,不管是漫画还是在梦中,都被桐谷先生所支配。
“你的意思是,我可以想怎么对待你,就怎么对待你吗?”
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,语调上扬。我点点头。我现在只是一心想射。希望他用他的大手用力撸动,用他的手指准确地给予我快感。
他的身体比看上去要重。可能看起来紧实,其实都是肌肉。他粗暴地摸遍我全身,呼吸越发急促。
“那机会难得,我来给你舔吧。”
“哎……”
舔什么?刚浮现出这样的疑问,就发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。桐谷先生把脸埋进我的股间,突然张嘴吞下了刚刚捏在他手里的东西。
“啊、哇啊……这、这……”
“别乱动,会咬到的。”
我震惊地想要挣脱开他,结果他一边含着我一边轻咬,吓得我不敢动弹。他的头在我的双腿间蠢动。超级舒服。被格外温暖潮湿的黏膜包覆住,啾啾地来回舔舐,起先紧张的我很快便沉溺于快感之中。
“啊、哈……啊、唔……”
我不自觉地发出声音,舒服得摆动起腰部。不知何时牛仔裤被扯了下来,我的大腿和屁股整个暴露在外面,被桐谷先生的大手来回抚摸。
“声音很好听……再多叫点。”
“啊、这、唔唔……”
被他含进喉咙深处,用力吮吸,我忍不住浪叫出声。
“啊、啊……哈、啊啊……”
“没错……再坦率一点,把一切都交给我。”
桐谷先生粗暴的命令式语气令我格外兴奋。他的爱抚强硬而又果断,毫不犹豫地刺激最敏感的部位,令人产生奇妙的快感。
我贫瘠的屁股被他的两只大手粗暴地揉搓,有种近乎麻痹的疼痛感。见我忍不住抬起腰想要逃,他像是责备般地用犬齿轻咬我的下体。
【图片】
尖锐的刺激及令我猛地颤抖。眼前陷入黑暗。
“啊……”
一泄如注的精液被吮吸、被吞下。
我无力地瘫在床上。
“喂,星野君……”
桐谷先生的声音逐渐远去。愉快的梦境已进入尾声。
(好厉害……没想到桐谷先生竟然会舔那种地方。舒服得快要死掉了。从没这么爽过……)
“我想更多地了解你……”
隐约听到他陶醉般的声音,似是在低声说着什么。
感到心满意足的我陷入深眠,直至再次醒来。
2024/11/17(日) 23:59 UNARRANGEMENT PERMALINK COM(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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