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火
季节更替,绽放的樱花开始凋零。
而我的漫画人生尚未绽放就四散飘落。刚刚才孕育出的花蕾已然变色。
“这里处理得再荒诞一点。”
桐谷先生看着我画好的分镜稿,轻快的声音中散发出不容分说的压迫感。看脸倒是个清秀的帅哥。
“事件解决之后,主人公原本想要帮助的少女却死了。你要加入这样的暗示。主人公深感自身的无力,愤然离去。”
“为……为什么呢?这可是少年漫画,这么悲伤的结尾也太……”
“肯定不能是坏结局了。结尾必须要让人觉得意犹未尽,这样读者就会急着想看后续,希望主人公得到回报。这也就是所谓的铺垫。当然了,一开始是短篇,不过结尾要留下悬念。”
桐谷先生回答我的问题并不是想听我的意见,只是在为悟性差的学生讲解罢了。他一旦决定好的事便不会再改变。
新作的分镜离我的风格越来越远,然而,在这不容反抗的气氛之中,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说我想画别的。
(结尾要含蓄而又荒诞……这是我最讨厌的手法)
我喜欢※卡塔西斯式结局(注:卡塔西斯,希腊文为Katharsis,有“净化”、“宣泄”的意思,通常是指让观众强烈的情绪得到宣泄,从而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和谐。反卡塔西斯类作品则让此前渲染好的强烈情绪无处释放,让读者内心感受痛苦,属于是另类的创作手法,比如《进击的巨人》),必定要净化此前的一切磨难。更准确地说,所有的情节都是为了最后一刻的畅快。当弱者得到救助,正义获胜的这一瞬间,我的漫画便完成了。
可现在别说是净化,反倒让我结束得不明不白,进一步压抑情绪,使漫画家和读者都痛苦。对此感到无法理解的我脑袋开始发晕,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画什么。
“那、那个……读者会喜欢吗?”
“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,是必须让读者有看下去的欲望。短篇和连载都是如此,要让人还想继续沉浸在漫画的世界观当中。要是结局太圆满,那也就到此为止了。这是一种策略。”
桐谷先生滔滔不绝地解释道。他所捧红的那些漫画家,也是按照他的想法来画的吗?还是因为我的漫画太差劲,所以才要指示得这么详细呢?
(这样下去,我画画还有什么意义……)
要是都由编辑来拿主意,随便找哪个漫画家画都行。说是按照我原本的框架来改动,可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影子,充其量也就是贴合我的画风而已。
我突然很想找他负责过的漫画家问问情况。我担任大宫老师助手时认识了一些人,我想,也许能通过他们联系到。
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,我发现桐谷先生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。
“你在发什么呆?”
“啊……抱、抱歉。”
“别人说话的时候就该认真听。”
桐谷先生叹了口气,站起身。
“可以当场改的吧?快点改。”
“哦……好、好的。”
“我回我自己的位子上去了。改好了叫我。”
“那、那个!”
我对着桐谷先生的后背大叫。见他颇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,一瞬间我犹豫了一下,但觉得如果现在不问的话,不知何时才能问出口。
“……我可以去探望山崎先生吗?”
“你在说什么呢?”
桐谷先生立马摇头。
“你现在还有事要做,别想那些有的没的,给我集中注意力。”
他极其冷淡地驳斥道。他那咄咄逼人、狂妄自大的语气令我败下阵来,只好低头回了句:“我明白了。”
(为什么连探望都不许我去啊……)
要不要向其他人打听山崎先生住哪家医院,偷偷去探望他?可万一被桐谷先生发现,也许连原稿都画不成。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不能画漫画。
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自动铅笔,开始绘制。要是动作太慢不知道又会被说些什么,得快一点才行。
(照别人说的来画,原来这么无聊啊……以前都不知道呢……)
有原作的漫画也有很多,但我一般不太愿意画那种一开始就定好大纲的故事。我一点也不想照着别人的剧情走。
然而我现在干的正是这种事。原作是编辑,我只负责作画。
(我到底在干什么啊……)
突然很想撂挑子不干了,但要是现在和他闹翻,山崎先生至今为止的努力将化为泡影。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局面。
(反正这种漫画也不会火的……)
首先,勉强画出来的作品没有灵魂,我不认为这样的漫画能抓住读者的心。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随心所欲地创作呢?
(……对了。我只要自己再画一部不就行了)
按照指示画的同时,另外再画一部自己的漫画。我也知道自己画的都是一个调子,所以我想画跟之前不一样的内容。这样既能保持干劲,同时也不耽误原稿进程,不会惹怒桐谷先生。
这个想法令我高兴得不得了。没错,我还是想画漫画,不然我当漫画家有何意义?我要拯救在我的世界中受苦的人们。
而且,山崎先生说他喜欢我的漫画。哪怕是为了他,我也不能丢掉自己一直以来的特质。
想到山崎先生,我的心中燃起了些许的干劲。明明他正在和病魔战斗,我不战斗可怎么行!
我想画的漫画就算拿给桐谷先生看也会被驳回,我想等山崎先生康复之后给他看。在此之前先存着。
下定决心后,我开始动笔。得快点改完,回家后构思另一部分镜稿。我手在动,脑子里却构思起了新漫画。

奈何天不遂人愿,最近更是不顺心。
桐谷先生对分镜稿的要求很严,怎么改都改不完。每次改好都会有新的指示,虽然交代得很具体,改起来很轻松,但改完后又有新的地方要修改。
好不容易进入作画阶段,桐谷先生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,只要没在三声之内接起来就会发火。
他发火不会骂人,但一想到他在生气,我就会吓得缩成一团。他总是笑容满面地将我全盘否定,一想到他那个样子,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发起抖来。我就是个胆小的路人角色,根本无法成为英雄。
“就因为你这样,所以才画不出有趣的故事。”
“连听话都不会,你是幼儿园的小孩吗?”
“画到哪儿了?……太慢,得加快速度,不然赶不上。下一期T老师暂停连载,拿你的原稿顶上去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给我搞快点。”
我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可截稿日突然提前,我不由得陷入了恐慌。每次桐谷先生给我打电话,我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,紧张得浑身僵硬。有一次挂掉电话后,我冲进厕所呕吐不止。
(来不及了。这样下去根本来不及。没时间呕吐,也没时间睡觉。笔不能停。不能停。不能停)
被逼至极限的我跟着了魔似的,画个不停。大脑停止思考,只是一心扑在绘画上。怪兽莫名变得真实而又可怖,角色的脸色也愈发阴沉,画面杀气腾腾。讽刺的是,我逐渐画出了连我自己看了都会起鸡皮疙瘩的场景,正好与漫画的世界观相符。
我睡得少,三餐也不规律,整日对着电脑屏幕,一周下来,本就不结实的身体彻底垮掉。
我发烧昏迷了过去。明明还差一点就完成了,我却无法动弹,卧床不起。
“别起来!好好睡一觉。”
“可还有工作……”
“别说这种傻话,至少今天给我休息一天。”
见我硬撑着要起来,妈妈强行让我躺了下去。她时不时就来看看我的情况,烧到浑身无力的我始终没有机会给电脑开机。
“纺,你没事吧?都病成这个样子,还是别画漫画了吧?”
妈妈走进房间,把盘子端到我的枕边。盘子上放着粥、咸菜、水杯和药。
“再这样下去,你会过劳死的。”
“没事的,妈妈……是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。”
我顶着昏沉的脑袋,吃力地辩解道,但妈妈并不买账。她特别爱操心,在知道我对漫画的热忱后,对我的管束稍微放松了些。但要是我继续勉强自己,说不定她会和爸爸一起冲进编辑部。那样我就再也画不了漫画了,这比迫在眉睫的截稿日更可怕。
这时,对讲机响了。妈妈露出一副还没唠叨过瘾的表情,起身说道:“哎呀,是快递吗?”
(怎么办,要来不及了……)
我松了口气,旋即又迷茫地看着天花板。
明天就截稿了,我却还没画完。
心里愈来愈焦急,感觉烧得更厉害了。我基本上都窝在家里画漫画,几乎不会被人传染病毒性感冒,这几年也从没感过冒。可最近被桐谷先生逼得压力剧增,再加上工作忙,身体的免疫力急剧下降,所以才会倒下。
(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,必须要帮助的人,必须要画的漫画……不想向那种人认输……)
我险些要为自己的不争气落下泪来。这时,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。跟爸爸妈妈的脚步声不一样,步伐更加矫健有力。
就在我诧异地想到底是谁的时候,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。我嘶哑地说了声请进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现身于门后。
“桐、桐谷先生……?”
“电话不接,邮件也不回,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……”
是我脑子烧坏了,做噩梦了吗?不,这是比噩梦更加残酷的现实。
桐谷先生穿着藏青白条纹西服。这西服看起来就很贵。他在编辑部的时候穿的很随便,此刻看起来仿佛像换了一个人。
我慌忙支起上半身,戴上眼镜。他大大咧咧地闯进了我的房间,脸色颇有些不悦。我惊讶地僵住了。
“竟然在关键时刻病倒?自我管理也是工作的一环。你姑且也算是个职业漫画家,这怎么行。”
“啊,是,对、对不起……”
“资料在哪?我要过目。”
他没打招呼就开了我的电脑。我还没能摸清楚状况,他问什么,我便回答什么。
(为什么桐谷先生会来?他好像知道我的住址,但为什么要特地跑一趟?妈妈为啥要让他进门啊?)
刚刚他抱怨说我电话不接,邮件也不回。我这才想起来,我手机放桌上忘记充电了,而且电脑也没开,邮件看都没看。突然联系不上,他肯定是以为我跑路了,才慌忙冲到我家来吧。是我造成了这种局面,其错在我。
“哦~基本上画完了嘛。”
桐谷先生打开APP,一边检查原稿一边自言自语。我画完分镜稿后便改用板绘,只要将压缩文件发送出去就算交稿了。分镜稿我还没办法脱离手绘,不过最近似乎很多人都转为纯板绘了。
“嗯……不错,画得挺好。”
桐谷先生边看边开心地点头。
“比以往更有魄力。是有意识在转变画风吗?”
“不、不是……因为赶时间,画得很专心,就成这样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逼你一把是对的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既然差不多都画完了,之后找人收个尾就能交稿了。那我把这个发到编辑部去啦?”
“啊,好、好的……麻烦了……”
“真让人捏了把冷汗……工作差点就开天窗了。”
发送完稿件后,桐谷先生关掉电脑,拉了把椅子到我床边,坐了下来。
忽然想到,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。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清秀的帅哥,很适合演特摄英雄。光看脸怎么也不像是个毒舌的人,但其实他的内在跟正义的英雄差得可远了。
“最近天气转暖,怎么还会感冒?”
“不知道,莫名其妙发了烧……”
“哼。你身体太差了。次次这样可受不了。”
“啊,我、我很少生病的。真的很抱歉……”
“只要还能联系上就行。老实说,之前有人玩过失踪,我还以为你也跑了呢。”
失踪——我确实有过这个念头。
可能是看我病倒在床,脸烧得通红,总觉得今天的桐谷先生比平时要温柔。但也只温柔了那么一点点。
“你睡吧。辛苦了。”
“哎,可、可是。”
“好了,快躺下。”
桐谷先生强行摘下我的眼镜放在桌上,让我躺回被窝里。他的大手用力地抓住我瘦骨嶙峋的肩膀,令我有些畏怯。
我很怕和别人有身体接触。如果动作温柔倒也罢了,太过粗暴的话会令我吓一跳。我不怕女性,但是很怕男人,因为他们力气很大。
说起来,之前观察他的时候,觉得他的手很漂亮,没想到动作还挺粗鲁。脑中不经意闪过这样的想法。桐谷先生的脸和手都一样。看起来很高雅温柔,其实野蛮可怕。
他这也算是在担心我吧。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,用模糊的视线凝视着看不清表情的桐谷先生。他似乎也在盯着我看。
“星野,你跟你母亲不像呢。”
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我愣住了。真是个怪人,竟然会在意这种事。
“是不是像你父亲?”
“呃,那个,我好像跟外公比较像。”
“哦~隔代遗传啊。跟我一样。”
难道桐谷先生也更像祖父母?虽然看不清他的脸,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沉,我觉得还是别问比较好。长得像谁我是无所谓,不过或许有人会很介意。
“你还没有助手吧。有朋友帮你吗?”
“没,我是独自作画。”
“哦。要是连载的时候又病倒可就麻烦了,下次我给你找个人帮忙。你住在家里,直接在网上沟通更方便。”
“好的……非常感谢。”
听到“连载”这个词,我却不像以前那般激动。因为我知道,即使拿到连载的机会,也得一直按照他的要求画。而且明明还没定,他却说的煞有其事的,心里不禁有些反感。
【图片】
真的会火吗?我之前不管怎么拼命,画出来的漫画都没有热度,我不觉得换他当编辑就能出名。
桐谷先生自顾自地往下说。
“我觉得十有八九能连载。我分析过读者问卷中排名靠前的作品,什么样的作品反响好,什么样的反响不好,我都一清二楚。单行本的销量也是如此,数字是不会说谎的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我的预测一向很准,这次爆冷门的可能性很低。”
他的语气依旧充满自信。他说话自始至终都流畅清晰,再加上他今天穿着西装,格外有业务员的派头。我现在没戴眼镜,看不清他的脸,这才发现他并不是出于自信才这么讲的。
他只是在陈述事实。由于他是在原封不动地阐述实情,听起来自信十足,语气确凿。他的预测基于事实,正因为他很有把握,所以说起话来格外干脆,一点也不拖泥带水。
(感觉以前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呢……)
我一直都觉得他很讨厌,很可怕。但今天对他稍微有点改观了。
虽然桐谷先生说话一点也不温柔,不会鼓励人,也不会安慰人,但也许他只是将自己的想法,或者认为是事实的事情如实地讲出来而已。
一般来说,讲话的时候会边讲边揣摩对方的心思,而桐谷先生似乎完全不在乎对方的想法。骄傲自大的人往往会忽视他人的心情,但总觉得他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。
好像能稍微理解桐谷先生一点了,但即便如此,我还是感觉和他处不来。他完全不考虑我的心情,一心只想推出畅销作品。也许从编辑的立场来看,这是正确的决策,但他这样的人我欣赏不来。
“对了,你好像又画了新的分镜稿嘛。不过一旦开始连载,就要把心思集中在这一部上,可没时间让你另行创作。”
我惊讶地倒吸一口冷气。
这才想起来,草草画了些分镜的笔记本就放在电脑旁边。他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看了一遍吗?我压根儿没想过他会来我房间,不由得捏了把汗。
可能是太紧张了,感觉烧得更厉害了,天花板开始扭曲。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仍在一旁大放厥词。
“抱、抱歉……那个是为了转换心情才画的。”
“说明在时间这么紧的情况下,你还是不够集中。要是因为那种东西耽误了进度,我以后会一直盯着你的,给我注意。”
我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回了句好的。被说成是“那种东西”让我有些火大,但在他看来,我的想法根本派不上用处,所以才会用这种说法吧。
我沉默了下来,桐谷先生也沉默不语。
见他事情办完,却迟迟不走,我开始感到不安。不会还要继续开批斗大会吧?批啥?我的工作环境?我妈?还是我从初中一直穿到现在的皱巴巴睡衣?
“你太瘦了。”
他冷不丁地嘟哝了一句。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,结果发出了“哦~”的奇怪声音,不觉又是一阵紧张。
他似乎正盯着我冒着汗珠的脖子和锁骨看。即使看不太清,也能感觉到那股视线,我羞得浑身愈发燥热。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较冷,我又总穿着遮盖体型的衣服,他可能并不知道我瘦成这样。
“这么瘦,难怪会病倒。哪怕吃不下,也要强迫自己多吃点。身体是漫画家的本钱。”
“好、好的……抱歉。”
他和山崎先生说了同样的话。难道我瘦得让人看不下去了?我属于是怎么吃都吃不胖的类型,不觉得他的建议有用。
“桐谷先生,你平时有在锻炼吗?”
我不假思索地问。
为什么要问他这种事啊?这是我第一次问他私人问题,他肯定会觉得很奇怪。
不出所料,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。不可思议的是,这竟让我产生了些许快感。
“嗯……我有在练柔道。怎么了吗?”
“看你身体挺结实的。”
虽然猜他在打网球没有猜对,但他确实有在锻炼。要是让我去练柔道,肯定没一会儿就会被扔出去,最后昏迷。我知道我不擅长运动,所以从不勉强自己,而是明确我想做的事,无暇顾及其他。
“那你呢?”
“我就只在画漫画。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。漫画是我的一切。”
我今天话可真多。不知道是因为没戴眼镜,看不清那个可怕的桐谷先生,还是因为发烧的缘故。
“所以,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都要继续画下去。我想创造出我心目中的理想世界。”
我用泛着泪光的双眼看向桐谷先生。说是看,其实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,但只要知道他还在那儿就足够了。
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不过能看到他点了点头。
“你很有意思呢。”
“我吗?”
“你的眼睛在发光。像个孩子一样。”
记得纯一也对我这么说过。说我还是老样子,眼睛闪闪发光的。
“你的房间也跟你的年龄不符,很孩子气。”
“有、有吗?”
“你的房间摆的尽是战队的手办,还有手工饰品。活像小学生的房间。”
活到十九岁,竟然被人说像小学生。但这也没办法,毕竟我住在老家,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房间里。以前的东西又舍不得扔,全都保持原样。这件睡衣也是如此。
“没带女朋友进来过吗?”
“我……没交过女朋友。”
桐谷先生无趣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“反正现在的年轻人都挺佛系。听说即使有喜欢的女生,也不会主动表白。”
“我也没有喜欢的女生。”
桐谷先生发出惊讶的声音。是不是觉得我太奇怪了啊?
(纯一以前也说我是个不开窍的人。没有喜欢的女生,有那么奇怪吗?)
我还不明白那种感觉。听朋友说,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每次见到她都会心跳不已,即使见不到面,也会整天都想着她。可我只有在等待已久的最新一期漫画到手的时候,以及晚饭后有布丁吃的时候,才会心跳不已。
最令我心动的,当属那晚那须的夜空。是了,当美丽的事物打动我的时候,我会心跳不已。可是我从未对人动过心。
我对恋爱没有丝毫兴趣,只会对漫画倾注热情。我想画出有趣的漫画。每天忙着画漫画,哪有时间注意女生。
为什么人非得谈恋爱呢。没谈过恋爱就不正常吗?每次提起社会常识,我都觉得纳闷。人真的都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吗?
“……这种情况也是有的。星野,你的漫画里也没有恋爱元素呢。说不定哪一天,你会突然陷入爱河吧。”
“不会的……我不懂恋爱。”
“人的感情确实不可捉摸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感情是人类作为生物的本能,这是自然法则。”
“本能?总觉得跟动物一样呢。”
“人也是动物。群居是为了提高生存率,沟通是为了统领全局。人的相互吸引则是为了改良基因,生出更强大的个体。人心难以捉摸,却又合乎道理。尽管感情无形,但所有的现象背后必有其原因。”
他的话很难懂。唯一明白的一点是,任何事物对于桐谷先生来说都有公式可循。
“也就是说,谁拥有大多数人想要的基因,谁就受欢迎?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“桐谷先生看起来很受欢迎呢。”
“没那回事。我只是个普通人。”
对我来说,他这个“普通人”绝对属于很受欢迎的人。
“你长得帅,工作能力又强……对了,桐谷先生结婚了吗?”
“没。没空也没必要。”
只要有合适的理由,他肯定说结婚就结婚吧。感觉他才是那种不会谈恋爱的人。想象不出他陷入爱河的模样。
“话说,我越看越觉得,你房间的装饰都很有年头。是你做的吗?什么加油、不要输的……怪热血的。”
“那是我父母……”
“你父母?你把父母制作的东西装饰在房间里?”
我点了点头。是他们非要贴在我房间里,我也没办法。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,我这个年纪还住在这样的房间里,的确很奇怪。
朋友很少的我只去过纯一家,感觉他的房间完全是按照个人喜好来布置的,放着哑铃,贴着海报。纯一则从小就来我房间玩,可能是看习惯了,从来没发表过什么意见。
“原来如此。父母都很宠爱你呢。”
感觉桐谷先生微微笑了。虽说他一直都以笑脸示人,但感觉刚刚的笑是发自内心的。也有可能是无奈的笑。
“我待得有些久了。既然事情都已经办完,我就先告辞了。等你身体好转,务必马上联系我。”
桐谷先生离开后,周围的气温骤降。待他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,刚刚的对话一下子没了真实感,仿佛做了一场梦。
但确实跟做梦差不多。桐谷先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,害怕他的我也应该无法跟他正常交流,可我却顺利地跟他聊了很多。
过了一会儿,妈妈端着放着冰淇淋的托盘走进房间,看起来心情很好。
“桐谷先生好帅呀。比之前的责编山崎先生年轻多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?”
“他刚进门就把名片递给我了。他很适合穿西服呢。要是在附近见到他,肯定以为他是业务员。”
看来穿着西装登门拜访,可以给对方的家人留下好印象。这也是他精心计算过的吗。
“他还送了看起来很昂贵的点心。是费南雪和松糕的混装。纺,你喉咙痛,※吃点冰淇淋吧?(注:日本人认为感冒时吃冰的可以缓解喉咙痛,冰冰的口感也能降低身体温度)”
其实我想吃布丁,但又不想浪费冰淇淋,于是点了点头。妈妈环视我的房间,说:“早知道编辑要来,就提前打扫一下的”,接着目光停留在墙上。
“我说,你也该把墙上贴的东西撕下来了吧?都泛黄了。”
“我不想撕。看着就能打起精神,就这么贴着吧。”
妈妈露出诧异的神色,随即无奈地笑道:“你这孩子可真奇怪。”
人的外表真的很重要。我妈刚刚还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画漫画,现在却一个字也不提了。深感世界不公的我莫名有些空虚。大家一定都争着想要桐谷先生的基因,而我这种人的基因,肯定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。

***
那天晚上,发着高烧的我做了个奇怪的梦。
不知为何,桐谷先生正在照料我。他脱下躺着不能动的我的睡衣,熟练地为我擦拭汗水。
他的手很大,厚实有力,一把就能抓住我的肩膀。他在练习柔道的时候,就是用这双手抓住对方的衣领,将其摔出去吗。那五根形状优美的手指看似温柔,却寄宿着粗暴的力量。
强大是英雄的必备条件。由于我自身的软弱无力,我对强壮肉体的憧憬比常人要超出一倍。我笔下的正义的伙伴也都是肌肉男。桐谷先生的手帅气又有力,正是英雄的手,用来守护某人的手。光是被这双手触碰到,我便陶醉不已。
我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,在他的擦拭下,我勃起了。桐谷先生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,准备连我的那处也一并照顾。
我连忙让他住手,结果他反问我:那要怎么办?就这样不管吗?我说我自己来,却又动弹不得,不由感到十分狼狈。
——唉,你这人真是什么都干不好。
他说的没错。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自如活动。我只能躺在床上,任凭桐谷先生摆弄。
他的手指缠绕在我的性器上。我发出奇怪的声音,心脏跳得飞快,呼吸变得急促。
为什么桐谷先生愿意干这种事呢?答案很明显。那是因为如果漫画家画出来的漫画销量惨淡,出版社就赚不到钱,自然也就发不出工资。也就是说,桐谷先生是为了公司,为了自己,所以才照顾我,以便让我恢复到能画画的状态。他为了让我画出漫画,正在套弄我的性器。
——居然连这种事都让我处理,你都不觉得害臊吗?
一边用强有力的大手为我手淫,他一边用一成不变的语气对我说教。
桐谷先生才是,竟然连这方面都照顾,就不觉得害臊吗?不,他这种人肯定不在乎。因为他极其理性,凡事都要套用公式来解决。他会觉得害臊才怪哩。就算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,他多半也会给出深思熟虑过的正经回答。
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,将身体交给了桐谷先生——

***
下一周,我在病倒前画好的漫画经由他人之手润色完毕,顺利刊登在《DASH》上。重新看了一遍杂志上的漫画,简直不像是我自己的作品。
(本来也不能算是……我只是按照指示作画而已)
漫画名为《邪恶》。笔名没变,还跟出道作一样,是我本名的平假名“ほしのつむぐ(HoshinoTsumugu)”。
主人公杰克·邪恶是遭人唾弃的恶魔使,他弑父弑母,离经叛道,驱使着面目可憎的怪兽,运用黑暗之力解救人类。这个英雄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坏人,换作我绝对不可能这么设计。而且我画的这些怪兽原本属于敌对势力,让如此丑恶之物加入友方真的没问题吗?
桐谷先生断定这部漫画可以连载,我不仅不信,还暗自祈祷不要如他愿,这样就能证明他是错的。我有点想看他笑话,想看看他那确凿的语气会如何变化。
(话说那天的梦真讨厌啊……)
我不时会做怪梦。大多是被恐怖的怪物袭击,没有人来救我,就这么被吃掉了。更准确地说,是全身被舔得黏黏糊糊,最后融化掉。最恶心的是那些怪物总爱舔舐我的股间。它们从我小时候起就潜伏在我身边,趁我落单的时候立即袭击过来。他们就近在身旁,我怎么也逃不掉,只能落入无尽的地狱之中。
真的很可怕,很恶心,我哭着,喊着:为什么没人来救我?有的时候因为太过逼真,醒来时全身都大汗淋漓。可能是受到了噩梦的影响,我才会画出那么可怕的怪兽。
不过噩梦给我带来的阴影最多持续到第二天中午,之后记忆便自然而然地淡去,最终消失。我本来就容易忘事,梦忘得更快。
我性欲不强,很少自慰,也许是积攒的欲望以怪梦的形式出现了。我认为这是我的身体在发出警告,每次噩梦过后,我都会努力处理性欲,但没过多久又抛到了脑后。
(但我还是第一次梦见有人直接触碰我……)
大概是因为一切都处于桐谷先生的支配之下,一直对他言听计从,所以才会做那种梦吧。光是回想起来,脸就热得发烫。虽然这比被怪物来回舔舐要好得多,但做春梦梦到熟人,感觉特别尴尬。
我没能像往常一样忘得干干净净,不过到了下午,尴尬的情绪便缓解了许多。
我很在意漫画的反响,于是在发售当日搜了自己的名字和漫画名。由于上次的漫画完全没人讨论,这次我没抱任何期待,看到搜索结果后,我瞪大了眼睛。
“啊?不是……吧。”
搜出来的结果与之前截然不同。
——这周的《DASH》,最有趣的是《邪恶》。
——这是短篇吗?没有后续?
——那个ほしのつむぐ,之前画的漫画不是很正能量吗?内容倒是完全不记得了。
——好久没看得这么激动了!好有魄力!好好看!
——画风好猎奇,但不知道为啥这怪物看着又怪可爱的。
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。搜索《邪恶》《ほしのつむぐ》,出现的关键词是“有趣”。即使搜索《DASH》,出来的很多话题也跟我的漫画有关。
当然了,其他资深漫画家的连载作品热度也很高,但此次反响之好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在此之前别说是好评了,连个差评都没有,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?可能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,不然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。
(太神奇了……按他所说的来画,评价真的上去了……)
桐谷先生像是对我施了魔法。
毕竟故事是别人写的,画出来的作品自然跟以前不一样,但我没想到反响也能有这么大差别。
为什么我之前的作品不行,这次评价却这么好?到底是哪里不一样?数不清的疑问令我晕头转向。
(好不甘心……真的好不甘心啊,可是……)
纯粹的喜悦支配了我的全身。
心中洋溢着幸福。原来作品引发热议,竟是如此开心、如此快乐的一件事。
一直以来,我都坚持画自己想画的漫画。我知道想要连载,就必须要有人气、获得读者的支持,但我更希望我的漫画能给予大家勇气与慰藉,哪怕没什么人看也无所谓。
而现在,我体会到了。体会到署上自己名字的漫画受到众人赞赏的快感。看到大家都在讨论我的漫画,感觉像在做梦一般。以前我的读者只有纯一和编辑山崎先生,而现在人数多到成百上千,连我自己都搞不清。
桐谷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上升。目睹到如此巨大的变化,我不得不折服。毕竟这都要归功于他。
本周《DASH》的短篇《邪恶》成为热门话题之后,也开始出现了负面的评价,不过光是这样,对我而言就算是奇迹了。
纯一似乎早早就看了DASH,特地跑来我家,像自己的事一样雀跃不已。
“纺,你这次的漫画超火的!”
“有、有吗……在网上讨论度确实挺高的,但是……”
“我没太关注网上啦,但我朋友都说有趣。我很自豪地告诉他们,这可是我的发小画的。”
“这、这样啊。谢谢。”
知道现实生活中也有人夸我的漫画,我感到十分兴奋。纯一从未对我说过这种话,说明评价确实不错。
“不过你风格大变呢。你也会画这种的啊。”
“因为换了编辑……”
“哦~换了编辑,风格会改变这么大呀?”
“嗯……”
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情节几乎都是编辑构思的,不由得含糊其辞。毕竟他一直都在鼓励我,要是跟他说编辑改了内容,纯一肯定会很失望。
“感觉你找到了新方向呢。你的画风很适合画这种内容。”
“哪种?”
“就是题材严肃,风格黑暗的漫画。以前画的不都是王道少年漫画吗?万万没想到你会画这种的,但是很适合你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
我到现在都搞不清这部作品是好是坏。不过网上的评价很好,再加上连一直看我漫画的发小都这么说,应该很符合大众口味。
“可是啊。”
纯一顿了顿,开口道。
“虽然大家都说你这部作品很有趣,但我还是喜欢你之前的风格。”
“哎……是、是吗?”
“嗯。我可是一直在看你的漫画哦?那种故事我也很喜欢。感觉很受鼓舞。所以还是希望你能继续画下去。”
我一瞬间有些想哭。
我确实为照指示画的漫画热度高而感到高兴,可仍隐约觉得“这不是我自己的漫画”。我应该没有把心情表露在脸上,但纯一仿佛挖掘出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,对我说出了我所渴望的话语。
(纯一真的跟家人一样……)
他虽是我的发小,但感觉更像是比我长一岁的哥哥。也就只有他会说这种话。
这时,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。我像兔子似的,反射性地从坐垫上蹦起来,慌忙接通电话。会给我打电话的只有桐谷先生,倘若不在三声之内接起来,他就会发火。我已深刻领教过他的恐怖,不知不觉间养成了立即接电话的习惯。
纯一被我迅猛的动作吓了一跳,惊讶地瞪圆双眼。看到发小的表情,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桐谷先生调教得服服帖帖,不由得脸上一热。
“决定连载了,星野。”
电话那头的桐谷先生一开口就直奔主题。我差点发出怪叫,赶紧捂住嘴。
“真、真、真的吗……!”
“不是都说了很有把握连载吗,有必要这么惊讶?”
见我如此激动,桐谷先生笑了。
“只要按我所说的画,你很快就能火。接下来也要好好努力。”
“好、好的……非常感谢!”
我边打电话,边一个劲地鞠躬。
“喂、喂……怎么了啊?”
我异常高涨的情绪吓到了纯一。大脑一片混乱的我没办法组织语言,只好拼命地深呼吸。
“决、决定连载了!”
“哎……真的假的!”
纯一也兴奋地站起身,抓住我的肩膀。
“这么说,接下来DASH每周都会刊登你的漫画?”
“没、没错!”
“好厉害!纺,真有你的!”
我和纯一互相抱着肩膀,跳起奇怪的舞蹈。
(做梦都没想到……竟然能连载……)
只是换了编辑,改变了漫画的内容,世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画已经决定好的内容一点也没意思,还以为没有画手灵魂的漫画不会有人看,看来是我想错了。空有一腔热情,传达不到也没有意义。即使有干劲,无法发挥也无济于事。
也许此刻我才算是真正站在了起跑线上。不,是被扶上了起跑线。
我非常清楚这一成绩并非源自我实力。我不过是被迫行走在桐谷先生牵好的线上罢了。
(那个人……真是个狠角色)
让好几部漫画大火的编辑。事到如今,我才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一事实。他可怕,傲慢,毫无体谅之心,强硬——但他绝对不会说谎。
于是我开始对桐谷先生产生了信赖。明明第一印象很差,我自己都快搞不懂自己的心了。
但即使是脑袋不灵光的我,也清楚地知道,眼下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。那就是遵从桐谷先生的指示。
这样我的前途就有了保证。没有必要犹豫,没有必要思考,因为通往人气漫画家的康庄大道已在眼前铺开。
自那以后,想要令行创作分镜的想法彻底从我的脑中消失了。
2024/04/24(水) 20:31 UNARRANGEMENT PERMALINK COM(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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